女性友好城市離我們還有多遠？

“她經濟”“她力量”崛起，城市空間正在“看見”女性需求，也從各方面著手建設女性友好空間，例如商場的母嬰室，更舒適的女性產品設計，女性專屬運動空間，以及女性主題消費空間等。

本期《澎湃城市報告》調研了女性主題書店、女性購物空間和運動空間，探索標榜女性友好的公共空間是否真的從女性實際需求出發，創造更性別友好的空間環境？女性在公共空間還面對哪些“看不見”的障礙？

設計 白浪

在互聯網大潮的沖擊下，傳統實體書店式微困境成為全球性現象。女性書店、女性圖書館等以“女性”為主題的線下空間卻逆勢生長。

主題書店是近年來實體書店應對生存困境的轉型探索，例如女性主題書店、電影主題書店、期刊主題書店等。同時，由女性作者書寫、帶有女性主義視角、講述女性生命經驗的女性圖書出版也出現熱潮。這些都提高了開女性主題書店的可能性。

但女性主題書店并非新生事物，它是隨著女性主義浪潮、女性出版物蓬勃發展而出現的空間，在全球范圍中廣泛存在。女性主題書店是圖書展示與銷售空間，也是女性主義的傳播陣地和女性議題的社群空間。

女性主題書店如何實踐女性友好的理念？它是否有一份可復制的模版？主理人在其中扮演著什么樣的角色？澎湃研究所研究員長期關注上海“馨巢書屋”及其主理人馨姐，此外，研究員還采訪了位于深圳的女性主題書店“黛軒書店”主理人小黛 和位于北京的女性主題書店“另一個書屋”主理人阿崔，基于上述三個女性主題書店的調研和采訪，形成了一份關于女性主題書店的調研報告。

選書：既體現專業性，也是主理人女性友好理念的載體

無論是在普通書店、圖書館，還是各種推薦閱讀書目中，女性作家的作品占比都遠未達到與其人口相當的比重。在《如何抑止女性寫作》一書中，作者喬安娜·拉斯提到，在文學創作領域，女性寫作者的作品往往只能在“經典文學”文選或大學的推薦閱讀書目中占到5%，卻又永遠不會多到超過8%。

這個數據在女性主題書店被打破。例如在“馨巢書屋”，女性作者或譯者的書籍占比達90%以上。

“馨巢書屋”位于上海市中心的八號橋創意園，是一家聚焦女性生命美學和家庭美育的知識社交型書店。書店緣起于一個讀書社群，創始人馨姐發現社群的八成讀者為女性，于是順勢而為，打造一間圍繞女性的特色書店。

在選書上，馨姐最初按照臺北的“女書店”分類來選書，分為女性寫的書、寫女性的書和女性相關的書三個類別，比例為4：3：3。但后來，她發現一些男作家寫女性的書并不符合主題，在這些書中，女性是作為客體而非主體出現。調整選書的類別和比例后，馨姐把“馨巢書屋”定位為展示女性力量與女性社會參與度的主題書店。

馨姐參照的“女書店”是華文地區第一家女性主義專業書店，1994年由一群關心性別平等議題的婦女運動工作者催生而成。這里提供了一個看見女性書寫、聆聽女性聲音、交流女性經驗的空間。書友們借用英國作家弗吉尼亞·伍爾芙文章《一間自己的房間》，將“女書店”稱為“自己的房間”。

除了數量比例的提高之外，如何選擇女性相關書籍也是體現主題書店專業性的一部分。

“另一個書屋”主理人阿崔提到，女性主義書店更強調如何看待女性角色。有些人認為，傳統的女性書店更強調傳統的女性角色和女性氣質，包括溫柔賢惠、對家庭的付出、對孩子的教育等等，在選書上，往往會選擇織毛衣教程、炒菜的食譜等家庭生活類的書。

“另一個書屋”是一家女性主義與性別研究主題書店，位于北京市西城區泰安里文化藝術中心弄堂space內。書店于2023年4月開始試營業，目前擁有書籍2000余冊，主營女性寫作、性別研究、婦女史、女性權益與健康四大類別，其中90%以上圖書為女性所著。

作為一家以女性主義為主題的書店，“另一個書屋”傾向于選擇對傳統的性別角色和性別氣質有所反思的書，為確保選書的專業性，阿崔邀請了性別研究專業的高校教師來把關。

深圳“黛軒書店”主理人小黛本身就是性別研究者，對書籍的理論性和研究深度也有很高的要求。“黛軒書店”的“黛軒”二字，出自清末女詩人陳蕓的《小黛軒詩集》和《小黛軒論詩詩》。陳蕓是晚清著名女學士，中國近代第一位女翻譯家。主理人小黛把“黛軒”視為女性精神空間的符號，“黛軒書店”便是女性精神空間在物理時空中的具象轉化。

“讀者買了《始于極限》后，我還會推薦她/他去讀波伏娃的《第二性》，這本書的理論性更強，更包容萬象，呈現了更多的科學事實和歷史真相，對于性別問題的成因有更強的解釋力。”

近幾年，日本社會學家上野千鶴子在中國出版界和傳媒界掀起熱潮，她的書成為許多人認識女性主義的入門書，也被擺在很多書店的醒目位置。對于經由“網紅”書認識女性主義的讀者，小黛希望他們不僅知其然也知其所以然，因此會從自己的專業出發介紹更多書籍。

選書是女性主題書店建設女性友好空間的基礎，陳列于書架的書籍濃縮了書店主理人對女性角色和性別身份的理解，同時，主理人所秉持的女性主義理念，也由書為載體，得以傳播。

布置：看到普遍的女性需求，更需看到不同女性的不同需求

女性主題書店都會以最顯眼的方式彰顯其女性主義精神特質。

“另一個書屋”墻壁上張貼有女性作家照片、女性電影海報以及女性畫作等，形成一面杰出女性肖像墻。“馨巢書屋”則選擇了以粉色為主的裝修風格，令整個空間看起來溫馨且夢幻。雖然粉色一直被看作女性氣質的象征顏色，可能暗含著性別刻板印象，但“馨巢書屋”并不排斥這樣的女性氣質，而是主動接納。

裝飾之外，與女性相關的功能性配套設施也被布置于女性主題書店之中。

“馨巢書屋”二樓擺有一張化妝桌，給顧客補妝用。此外，這里還設有膠囊房，不僅為女性提供了一方私密的空間，也成為附近企業女性員工的哺乳室。很多母親會帶著孩子來書店，考慮到孩子的安全，“馨巢書屋”特意安裝了防撞角。

為照顧到女性生理期的特殊需求，“另一個書屋”會為顧客免費提供熱水、衛生巾和止痛藥。而阿崔的想法不只停留在配套設施的服務方面，他希望女性在書屋中能夠獲得足夠的安全感，以免被惡意凝視和肆意打量。曾有一位女性顧客在書店的懶人沙發上睡了一下午，后在社交媒體上表達書店有“特殊的魔力和一種莫名的安全感”，讓阿崔十分感動。

臨近多所中學的“黛軒書店”，女生是主要顧客。她們喜歡在放學后到“黛軒書店”聚會、看電視、打游戲，或是看家長所謂的“閑書”來放松。小黛印象深刻的是一位媽媽來書店后看到孩子沒有在學習，臉立刻就黑了下來。微小細節顯示出母親的育兒焦慮與身份枷鎖，與女兒需要的自我空間之間的矛盾。這些體驗也讓小黛對“女性友好”產生了新的思考。

她發現， “提到‘女性友好’，很多人會預設為成年女性，尤其是側重母親友好，女性友好設施被提及更多的是母嬰室，突出了女性的生育功能，兩癌篩查所服務的也是具備母親角色的女性。” 而其他年齡層的女性，例如青春期女孩，則受到一定的忽視。

因此，小黛希望黛軒書店可以成為青春期女孩的避難所。除了在書店售賣女性相關和性別研究的書籍，書店也配備了個人衛生用品供免費使用。她認為書店已經成為一個“多功能活動室”或“青少年活動中心”，女孩們在這里唱歌、跳舞，書店也是她們的社交空間。也有男孩在黛軒向心愛的女孩告白。

功能性的配套服務折射了書店主理人致力于打造更具“女性友好”的人文環境。而當女性主題書店圍繞著女性的需求所展開時，有一個問題經常會被提出——如何對待男性讀者？

一般來說，書店不會限定來訪顧客的身份，但是有一些女性書店會明確“女性限定”。例如馬來西亞吉隆坡的Powder Room書店將自己的目標讀者群體定位為女性，明確“禁止男賓入內”。

此舉引起爭議，支持方認為社會帶給女性的種種限制已經夠多，只向女性開放的書店既能夠保護女性的隱私和安全，又給女性提供了一個喘息的精神角落。反方則表示，“禁止男賓入內”對于性別平等來說是倒退，所謂“女性限定”“女性專屬”的說法反而會更進一步加深人們性別偏見的觀念。

雖然從空間的布置和服務來說，女性主題書店盡量打造女性友好的文化和氛圍，但它們并非套用一個模板去開設，背后承載的是主理人對女性友好多樣化的理解——如何看待男性讀者，如何平衡不同年齡、階層女性的需求，等等。

同時，正如小黛在打理書店過程中所產生的體悟，女性并非龐大而同質的群體，沒有一以貫之的對待方式。每個人對女性友好的理解或將在實踐中得到更新。

活動：多元形式連結更多女性，成為社交、互助的平臺

當“黛軒書店”日常為青春期女孩提供庇護時，小黛也找到了實現關注其他年齡層女性的解決方案——與社區建立密切聯系。

“黛軒書店”地處深圳的城中村，附近居民把它當作“大客廳”。例如一位有兩個孩子的媽媽有時候會在放學后把大孩子帶到書店看書，再把弟弟帶回家，或者帶著兩個孩子一起到書店看書，大的看繪本，小的玩游戲，媽媽也能翻一翻她喜歡的雜志。這樣，媽媽就不用同時照顧兩個孩子，書店的存在幫這位媽媽減輕了照護工作。

同樣地，美國伯明翰市的Burdock Book Collective從創立之初便將目光投向社區。兩位創始人發現，很多深受性別問題困擾的人群，包括性侵幸存者、性工作者、家庭暴力受害者，以及受到種族歧視、身份歧視的人群，由于缺乏互助的平臺和機會，大多深陷抑郁、孤獨和焦慮的情緒中。于是，Burdock Book Collective決定為這一人群建立獲取知識、分享經驗的空間。

此外，開展讀書會、電影放映會、小型展覽等文化沙龍的形式，也讓女性主題書店能夠成為兼顧閱讀、交流與活動的綜合文化場所。

在網絡暴力越發頻繁的當下，阿崔意識到網絡環境并不是適合交流和探討的渠道，所以他更看重探討女性議題的線下空間供給。

開店之初，阿崔邀請婦產科醫生朋友來書店做HPV及疫苗科普分享活動，做婦女法律援助的律師朋友來普及性騷擾的規制與救濟等當下重要的女性議題。此外，阿崔也致力于在活動中傳達當下女性寫作者的聲音。他會邀請同時代的女性作家和讀者面對面交流，發出女性的聲音、探討當下女性的感受。

在“黛軒書店”，小黛會經常舉辦觀影會和文化沙龍，提供就在“附近”的心靈空間。原本完全不認識的一位陪讀的焦慮的高中生媽媽，和一群面臨中考壓力的女孩，因一場觀影而聚在一起，彼此治愈。

“馨巢書屋”則以承辦當地婦聯活動的方式，例如開展女性作家分享會、女性友好讀書會、寫作營等活動，擴大與女性的聯系半徑。馨姐希望“馨巢書屋”不僅是聯結作家和讀者，也是聯結不同女性，達成彼此之間互助的平臺。除此之外，馨姐還希望在未來開展出版業務。

其實，女性書店涉足出版早已是常見現象。“女書店”在1997年介入出版，有感于當時學校里沒有好的女性主義教材，女書店出版的第一本書《女性主義理論與流派》就是一本教材。

英國倫敦的Persephone Books不僅是一間書店，也是一所出版社、一個編輯部，創始人一直在通過意想不到的方式發掘、打撈被時代遺忘的女性作品，例如她們在伍爾芙日記中發現她提到了一位作者 Rosalind Murray，于是去尋找她的作品，并將這位不知名的作者的書出版面世。

總體而言，無論是從歷史中打撈被時代遺忘的女性作品，還是深植于當下的社區建立聯結感，抑或是幫助傳達同時代女性的經驗和聲音，女性主題書店從來都不是售賣書籍那么簡單。經由一個空間中所展開的活動，女性主題書店更像是一段親密關系，以女性伊始，提供具有女性意識的視角，通過文字、交流、社區等不同的方式不斷深入，在人情聯結與經驗認知中構建而成。

而這些也都讓女性主題書店成為女性能夠尋求心靈棲息的空間，成為女性團結互助的平臺，也成為城市中踐行女性友好理念的一部分。

——————

本期《澎湃城市報告》調研了女性主題書店、女性購物空間和運動空間，探索標榜女性友好的公共空間是否真的從女性實際需求出發，創造更性別友好的空間環境？女性在公共空間還面對哪些“看不見”的障礙？

本專題系列文章：

女性消費空間報告︱被看見的“她經濟”與被忽略的“她需求”

女性運動空間專訪｜熊歡：女性正在解構運動空間里的性別秩序

女性主題書店調研︱從書店開始，多元連結，團結互助

--------------

澎湃城市報告，一份有用的政商決策參考。

由澎湃研究所團隊主理，真問題，深研究。用“腳力”做調研，用“腦力”想問題，用“筆力”寫報告。